发表时间: 2024-12-21 07:05
母亲留影(1995年2月,时年70)
文/戚树人
最后的诉说
——在送别母亲追悼仪式上的发言
(2015年5月16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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姆妈,这里是上海龙华殡仪馆松鹤厅。此刻,你的儿子儿媳,你的孙子孙女孙媳孙婿,你的曾孙女曾外孙女,以及来自各地的亲朋好友,为你送行,为你送上你人生的最后一程。
你九十年的人生,也许是太累了,需要歇歇;你九十个春夏秋冬,也许是太程式化了,需要换换;你九十年的奋力前行,也许是太孤单了,需要听听亲人的诉说。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,也很少与你促膝交谈过,更没有倾听的耐心和细腻的基因。但是此刻,在你即将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,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诉说,对母亲的怀念,对母亲的感恩。
1925年盛夏,你出生在浙江富阳县的大樟村,20岁嫁到与富阳毗邻的诸暨县。这一嫁,使你从小富人家跌落到贫穷苦寒之中。尤其是在我父亲患有肺结核之后,更使你尝到人生的艰辛与磨难,也从此开启了你与命运的抗争之路。
昨晚,万籁俱寂,我静静地坐在白炽灯下,搜索着我遥远的最初记忆。顿时,过往的生活从四周奔涌而来。如果说,人生是一部难读的书,那么,母亲你也同样是其中难读的篇章。但作为儿子,我又有责任努力读懂,努力走进你内心的深处。
我试图把你九十年的人生分为三个阶段。从你出生到1960年,是你的青年时期,共35年;从1960年到1980年,这20年是你的中年时期;从1980年到前天,即2015年5月14日零时50分,是你的老年时期,也是35年。如果说,你的青年是以苦难形式展开的话,那么你的中年却多了喜色,辛勤的耕耘渐有收获,这收获,就是子女们的努力和上进。至于老年,则是闲适的时期,尽管你没过上过闲云野鹤般优裕的日子,但也算得上比较随意舒心,过着退休后平静而又算温馨的晚年生活。
对于你苦难的青年时期,我的记忆是从我父亲的去世开始的。
直到今天,我人生记忆的第一页仍然定格在1956年正月初四的清晨。这天凌晨,父亲仅以30岁的虚龄过早地走了。早上,我呆呆地坐在门檐下的石磨架子上。天下着小雪,门前的道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。耳边传来的是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。尽管我还不大懂得父亲去世对一个农户人家意味着什么,但从此以后,我总觉得太阳不再灿烂,鲜花不再鲜艳,整个世界似乎一直都是阴惨惨的。
童年的苦,我能忍受,世俗的冷漠,我也能理解。但我最害怕的一件事,姆妈,你也许并不知道,那就是跟着你给父亲“做七子”时你那无休无止的痛哭。父亲葬在一个叫坟塘埂里的地方。其南是一座小山,其北则是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坟墓。每次我们去上坟,你担着两只托篮,六岁半的我拉着仅一岁多的弟弟跟在后面。一到坟前,摆好了酒菜,烧好了纸钱,你就开始哭,一哭就是几个小时。边哭边诉,边喊边叫。哭得浑身发抖,哭得痛不欲生,哭得呼天抢地,哭得天昏地黑。父亲坟墓正处在风口,残冬的北风如刀割一般。天又渐渐地暗了下来,我们是又冷又怕,又渴又饿。哭昏了头的你,全然不理会我们的催促。几十次拉你的手求你回家,你却毫无反应。当年那种孤寂无助的心灵创伤,刀刻斧斩一般,成了我记忆中最难忘最痛苦的一页。当然我也知道,你的内心比我们痛苦百倍。
还在父亲重病的时候,承蒙当地政府的照顾,你在村东头的凉亭里开了一家小店,凉亭处在通往集镇的必经之路,白天行人不断,你就卖卖香烟火柴。夜晚,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凉亭里。也许外人不会相信,因里面空间狭小,我们只能睡在神龛下。也就是说,我、弟弟和母亲,我们一家三人,天天与菩萨睡在一起的。满眼是慈眉善目的菩萨和凶神恶煞的大神,这对年幼的孩子,该是怎样的一种心灵的煎熬!
1956年下半年,由于村北通了公路,村南顿时冷寂下来。人们去县城去赶集,不再走村南的大路。缺了行人,小店自然没有了生意。为了生存,你没有退却,咬咬牙,举债在村北的公路旁建造了两间平房,这不但拯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,也使我们这两个年幼的孩子,体会到母爱的伟大,深深感受到你的坚强和刚毅。
这样磕磕碰碰的日子,一直到三年自然灾害以后,才慢慢有所好转。
1961年,我小学毕业,被保送到草塔中学。三年后,我又考上了诸暨中学。诸暨在当时是个有着七八十万人口的大县,每年只招6个班共300名高中新生。考上了诸暨中学,意味着大半个身子进了大学。这对一直处于屈辱底层的你,该是怎样的一份安慰啊!
1970年,我从工厂回到农村,以一个十分劳力的身份成了家里的顶梁柱,由此而结束了你忍声吞气的生存状态。
尽管我也是普通农家子弟中的最普通一员,但在你的眼里,特别是在一个饱经世态炎凉的母亲眼里,成倍地放大着儿子的能耐与作用。其实,我也理解,你只是想通过与别人一模一样的儿子,来享受人生中最可宝贵的尊严。
1976年元旦过后,你从草塔供销社退休。其后的事,却对我印象深刻。你为了督促我弟弟潜心学好木工,亲自拉着双轮车去县城,来回走了60里,把他送上了去衢州的火车。
“文革”结束,高考恢复,我们的家庭也翻开了最值得书写的一页。
1978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夜晚,弟弟建人收到了山东海洋学院的录取通知。是夜,我们兄弟两人,恭恭敬敬地在华国锋像前宣誓,好好学习,报家报国。那一年,全省仅招2000多名大学本科新生。
那段时间,我相信对你来说,是皱纹最舒展的日子,你不求子女大富大贵,但求子女堂堂正正,事业有成,这就是你的育子观和价值观。
1981年以后,随着我们兄弟两人从学校进入社会,你也逐渐进入了晚年。老家五泉庵,诸暨县城,上海浦东,你轮流着居住。你喜欢逛街,你喜欢热闹,你喜欢东走走西看看。记得有一次,我们还住在技校的时候,我提醒你别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走,太热闹太危险了,可走旁边清静的小路。你却说,我就是喜欢热闹,我不要走冷清的小路。人(活着)反正是有个数的。
35年的晚年生活,也不算短促。总体上来说,算是比较舒心而随意了。但此刻,作为子女,我们遗憾没有陪你坐过飞机,也遗憾没有陪你去过北京广州。
作为生身母亲,你给了我们生命,养育了我们成长,更教育了我们如何做人。虽然我们家中还没有形诸文字的家训,但你从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开始,教育我们为人处世,教育我们待人接物。比如吃饭,筷子怎么放,菜怎么夹,进食不发声,退席打招呼等等。记得父亲去世以后,我的外婆住到了我家,帮助做做家务带带孩子。外婆是一位慈祥清秀、很爱干净的老人。你总是想方设法,给她弄点零食,为此,你禁止我们去分食外婆的东西。你说,外婆在世时短,你们人生路长,要吃有的是时间。平时家中若有好吃的,你总是提醒大家共同享用。你常说,大家吃大家香,独自吃烂肚肠。你的言传身教,令我们终身受益。至于你的坚强、正直、骨气和担当,更是根植在我们的心灵深处,成为我们人生的准则和自觉。
话短情长,语浅意深。我不知道以上的所思所记是否算是读懂了你的内心,更不知道我的诉说是否能激起你的共鸣。姆妈,让我再叫你一声,请你多加珍重,一路走好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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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语:今日冬至。值此传统的祭祖之时,谨以此文纪念母亲即将迎来的100周年诞辰。
2024年12月21日于上海康城